滄浪詩法
學詩先除五俗:一曰俗體,二曰俗意,三曰俗句,四曰俗字,五曰俗韻。有語忌,有語病;語病易除,語忌難變。(語病古人亦有之,惟語忌不可有。)須是本色,須是當行。對句好可得,結句好難得,發(fā)句好尤難得。發(fā)端忌作舉止,收拾貴有出場。不必太著題,不在多使事;押韻不必有出處,用字不必拘來歷。下字貴響,造語貴圓。意貴透,不可隔靴搔癢。語貴脫灑,不可拖泥帶水。最忌骨董,最忌趁貼。語忌直,意忌淺,脈忌露,味忌短,音韻忌散緩,亦忌迫促。詩難處在結里,譬如番刀,須用北人結里,若南人,便非本色。須參活句,勿參死句。詞氣可頡頏,不可乖崖。律詩難于古詩,絕句難于八句,七言律詩難于五言律詩,五言絕句難于七言絕句。學詩有三節(jié):其初不識好惡,連篇累牘,肆筆而成;既識羞愧,始生畏縮,成之極難;及其透徹,則七縱八橫,信手拈來,頭頭是道矣。看詩當具金剛眼睛,庶不眩于旁門小法。(禪家有金剛眼睛之說。)辨家數如辨蒼白,方可言詩。荊公評文章,先體制而后文之工拙。詩之是非不必爭,以己詩置古人詩中,與識者觀之而不能辨,則真古人矣。
詩人玉屑卷之二
詩評
誠齋品藻中興以來諸賢詩
自隆興以來以詩名:林謙之,范至能,陸務觀,尤延之,蕭東夫;近時后進,有張[金茲]功父,趙蕃昌父,劉翰武子,黃景說巖老,徐似道淵子,項安世平甫,鞏豐仲至,姜夔堯章,徐賀恭仲,汪經仲權。前五人皆有詩集傳世。謙之常稱重其友方翥次云詩云:“秋明河漢外,月近斗牛旁。”延之有云:“去年江南荒,趁逐過江北;江北不可住,江南歸未得。”有寄友人云:“胸中襞積千般事,得到相逢一語無。”又臺州秩滿而歸云:“送客漸稀城漸遠,歸途應減兩三程。”東夫飲酒云:“信腳到太古。”又登岳陽樓:“不作蒼茫去,真成浪蕩游。三年夜郎客,一棹洞庭秋。得句鷺飛處,看山天盡頭。猶嫌未奇絕,更上岳陽樓。”又“荒村三月不肉味,并與瓜茄倚閣秋。造物于人相補報,問天賒得一山秋。”至能有云:“月從雪后皆奇夜,天到梅邊有別春。”功父云:“斷橋斜取路,古寺未關門。”絕似晚唐人。詠金林禽花云:“梨花風骨杏花妝。”黃薔薇云:“已從槐借葉,更染菊為裳。”寫物之工如此。余歸自金陵,功父送之,末章云:“何時重來桂隱軒,為我醉倒春風前。看人喚作詩中仙,看人喚作飲中仙。”此詩超然矣。昌父云:“紅葉連村雨,黃花獨徑秋。詩窮真得瘦,酒薄不禁愁。”武子云:“自鋤明月種梅花。”又云:“吹入征鴻數字秋。”淵子云:“暖分煨芋火,明借績麻燈。”又“客路二千年五十,向人猶自說歸耕。”平甫題釣臺:“醉中偶爾閑伸腳,便被劉郎賣作名。”恭仲云:“碎斫生柴爛煮詩。”又有姚宋佐輔之一絕句云:“梅花得月太清生,月到梅花越樣明。梅月蕭疏兩奇絕,有人踏月繞花行。”僧顯萬亦能詩:“萬松嶺上一間屋,老僧半間云半間。三更云去作行雨,回頭方羨老僧閑。”又梅詩:“探支春色墻頭朵,闌入風光竹外梢。”又“河橫星斗三更后,月過梧桐一丈高。”又有龐右甫者,使虜過汴京云:“蒼龍觀闕東風外,黃道星辰北斗邊。月照九衢平似水,胡兒吹笛內門前。”
誠齋題品諸楊詩
吾族前輩諱存字正叟,諱樸字元素,諱杞字元卿,諱輔世字昌英,皆能詩。元卿年十八第進士,其叔正叟賀之云:“月中丹桂輸先手,鏡里朱顏正后生。”吾鄉(xiāng)民俗,稻未熟,摘而蒸之,舂以為米,其飯絕香。元素有詩云:“和露摘殘云淺碧,帶香炊出玉輕黃。”余先太中貧,嘗作小茅屋三間,而未有門扉,干元卿求一扉;元卿以絕句送至云:“三間茅屋獨家村,風雨蕭蕭可斷魂。舊日相如猶有壁,如今無壁更無門。”昌英有絕句云:“碧玉寒塘瑩不流,紅蕖影里立沙鷗。便當不作南溪看,當得西湖十里秋。”
吾州詩人瀘溪先生安福王民瞻,名庭圭,弱冠貢入京師太學,已有詩名。有絕句云:“江水磨銅鏡面寒,釣魚人在蓼花灣。回頭貪看新月上,不覺竹竿流下灘。”紹興間,宰相秦檜力主和戎之議,鄉(xiāng)先生胡邦衡名[金全],時為編修官,上書乞斬檜,謫新州。民瞻送行詩:“一封朝上九重關,是日清都虎豹閑。百辟動容觀奏議,幾人回首愧朝班。名高北斗星辰上,身落南州瘴海間。不待百年公議定,漢廷行召賈生還。”“大廈元非一木支,要將獨力拄傾危。癡兒不了公家事,男子要為天下奇。當日奸諛皆膽落,平生忠義只心知。端能飽吃新州飯,在處江山足護持。”有歐陽安永上飛語告之,除名竄辰州。孝宗登極,召為國子監(jiān)簿,以老請奉祠,除直敷文閣宮觀。
誠齋評李杜蘇黃詩體
“問君何意棲碧山,笑而不答心自閑。桃花流水[上穴下目]然去,別有天地非人間。”又“相隨遙遙訪赤城,三十六曲水回縈。一溪初入千花明,萬壑渡盡松風聲。”此李太白詩體也。“麒麟圖畫鴻雁行,紫極出入黃金印。”又“白攜朽骨龍虎死,黑入太陰雷雨垂。”又“指揮能事回天地,訓練強兵動鬼神。”又“路經滟預雙蓬鬢,天入滄浪一釣舟。”此杜子美詩體也。“明月易低人易散,歸來呼酒更重看。”又“當其下筆風雨快,筆所未到氣已吞。”又“醉中不覺度千山,夜聞梅香失醉眠。”又李白畫象。“西望太白橫峨岷,眼高四海空無人。大兒汾陽中令君,小兒天臺坐忘身。平生不識高將軍,手[水宛]吾足乃敢嗔。”此東坡詩體也。“風光錯綜天經緯,草木文章帝杼機。”又“澗松無心古須鬢,天球不琢中粹溫。”又“兒呼不蘇驢失腳,猶恐醒來有新作。”此山谷詩體也。
誠齋評為詩隱蓄發(fā)露之異
太史公曰:國風好色而不淫,小雅怨誹而不亂。左氏傳曰:春秋之稱,微而顯,志而晦,婉而成章,盡而不[水于]。此詩與春秋紀事之妙也。近世詞人,閑情之靡,如伯有所賦,趙武所不得聞者,有過之無不及焉。是得為好色而不淫乎!惟晏叔原云:“落花人獨立,微雨燕子飛。”可謂好色而不淫矣。唐人長門怨云:“珊瑚枕上千行淚,不是思君是恨君。”是得為怨誹而不亂乎!惟劉長卿云:“月來深殿早,春到后宮遲。”可謂怨誹而不亂矣。近世陳克詠李伯時畫寧王進史圖云:“汗簡不知天上事,至尊新納壽王妃。”是得為微、為晦、為婉、為不[水于]穢乎!惟李義山云:“侍燕歸來宮漏永,薛王沉醉籌王醒。”可謂微婉顯晦,盡而不[水于]矣。
以畫為真以真為畫
杜蜀山水圖云:“沱水流中座,岷山赴此堂。白波吹粉壁,青嶂插雕梁。”此以畫為真也。曾吉父云:“斷崖韋偃樹,小雨郭熙山。”此以真為畫也。(誠齋)
[月瞿]翁詩評
因暇日與弟侄輩評古今諸名人詩:魏武帝如幽燕老將,氣韻沉雄;曹子建如三河少年,風流自賞;鮑明遠如饑鷹獨出,奇矯無前;謝康樂如東海揚帆,風日流麗;陶彭澤如絳云在霄,舒卷自如;王右丞如秋水芙蕖,倚風自笑;韋蘇州如園客獨[ ],暗合音徽;孟浩然如洞庭始波,木葉微脫;杜牧之如銅丸走坂,駿馬注坡;白樂天如山東父老課農桑,言言皆實;元微之如李龜年說天寶遺事,貌悴而神不傷;劉夢得如鏤冰雕瓊,流光自照;李太白如劉安雞犬,遺響白云,[上西下敫]其歸存,恍無定處;韓退之如囊沙背水,惟韓信獨能;李長吉如武帝食露盤,無補多欲;孟東野如埋泉斷劍,臥壑寒松;張籍如優(yōu)工行鄉(xiāng)飲,酬獻秩如,時有詼氣;柳子厚如高秋獨眺,霽晚孤吹;李義山如百寶流蘇,千絲鐵網,綺密環(huán)妍,要非適用。本朝蘇東坡如屈注天潢,倒連滄海,變眩百怪,終歸雄渾;歐公如四瑚八璉,止可施之宗廟;荊公如鄧艾縋兵入蜀,要以險絕為功;山谷如陶弘景只詔入宮,析理談玄,而松風之夢故在;梅圣俞如關河放溜,瞬息無聲;秦少游如時女步春,終傷婉弱;后山如九皋獨唳,深林孤芳,沖寂自妍,不求識賞;韓子蒼如梨園按樂,排比得倫;呂居仁如散圣安禪,自能奇逸。其他作者,未易殫陳。獨唐杜工部,如周公制作,后世莫能擬議。
滄浪詩評
大歷以前,分明別是一副言語,晚唐分明別是一副言語,本朝諸公分明別是一副言語,如此見得,方許具一只眼。盛唐人有似粗而非粗處,盛唐人有似拙而非拙處。五言絕句,眾唐人是一樣,少陵是一樣,韓退之是一樣,王荊公是一樣,本朝諸公是一樣。盛唐人詩,亦有一二濫觴晚唐者;晚唐人詩,亦有一二可入盛唐者,要論其大[上既下木]耳。唐人與本朝人詩,未論工拙,直是氣象不同。唐人命題言語亦自不同,雜古人之集而觀之,不必見詩,望其題引,而知其為唐人、今人矣。大歷之詩,高者尚未失盛唐,下者漸入晚唐矣;晚唐之下者,亦墮野狐外道鬼窟中。或問唐詩何以勝我朝?唐人以詩取士,故多專門之學,我朝之詩所以不及也。詩有詞理意興。南朝人尚詞而病于理;本朝人尚理而病于意興;唐人尚意興而理在其中;漢魏之詩,詞理意興,無跡可尋。漢魏古詩,氣象混沌,難以句摘;晉以還方有佳句,如陶淵明“采菊東籬下,悠然見南山”;謝靈運“池塘生春草”之句。謝所以不及陶者:康樂之詩精工,淵明之詩質而自然耳。謝靈運無一字不佳。黃初之后,惟阮籍詠懷之作,極為高古,有建安風骨。晉人舍陶淵明、阮嗣宗外,惟左太沖高出一時。陸士衡獨在諸公之下。顏不如鮑,鮑不如謝,文中子獨取顏,非也。建安之作,全在氣象,不可尋枝摘葉;靈運之詩,已是徹首尾成對句矣,是以不及建安也。謝[月兆]之詩,已有全篇似唐人者,當觀其集方知之。戎昱在盛唐為最下,已濫觴晚唐矣。戎昱之詩有絕似晚唐者,權德輿之詩卻有絕似盛唐者。權德輿或有似韋蘇州、劉長卿處。顧況詩多在元、白之上,稍有盛唐風骨處。冷朝陽在大歷才子中最為下。馬戴在晚唐諸人之上。劉滄、呂溫亦勝諸人。李瀕不全是晚唐,間有似劉隨州處。陳陶之詩,在晚唐人中最無可觀。薛逢最淺俗。大歷以后,吾所深取者,李長吉、柳子厚、劉言史、權德輿、李涉、李益耳。大歷后,劉夢得之絕句,張籍、王建之樂府,吾所深取耳。李、杜二公,正不當優(yōu)劣:太白有一二妙處,子美不能道;子美有一二妙,太白不能作。子美不能為太白之飄逸,太白不能為子美之沉郁。太白夢游天姥吟、遠別離等,子美不能道;子美北征、兵車行、垂老別等,太白不能作。論詩以李杜為準,挾天子以令諸侯也。少陵詩法如孫吳,太白詩法如李廣。少陵如節(jié)制之師。李、杜數公如金翅擘海,香象渡河,下視郊、島輩,直蛩吟草間耳。觀太白詩者,要識真太白處:太白天才豪逸,語多率然而成者。學者于每篇中,要識其安身立命處可也。少陵詩憲章漢魏,而取材于六朝,至其自得之妙,則前輩所謂集大成者也。人言太白仙才,長吉鬼才,不然。太白天仙之詞,長吉鬼仙之詞耳。高、岑之詩悲壯,讀之使人感慨;孟郊之詩刻苦,讀之使人不歡。玉川之[心在],長吉之瑰詭,天地間自欠此體不得。韓退之琴操極高古,正是本色,非唐諸賢所及。
釋皎然之詩,在唐諸僧之上。〔唐詩僧有法震、法照、無可、護國、靈一、清江,不特無本、齊己、貫休也。〕集句惟荊公最長,胡茄十八拍,混然天成,絕無痕跡,如蔡文姬肝肺間流出。擬古惟江文通最長:擬淵明似淵明,擬康樂似康樂,擬左思似左思,擬郭璞似郭璞;獨擬李都尉一首,不似西漢耳。雖謝康樂擬鄴中諸子之詩,亦氣象不類;至于劉玄擬“行行重行行”等篇,鮑明遠代“君子有所思”之作,仍是其自體耳。和韻最害人詩。古人酬唱不次韻,此風始盛于元、白、皮、陸,而本朝乃以此而斗工,遂至往復有八九和者。孟郊之詩,憔悴枯槁,其氣局促不伸;退之許之如此,何耶?詩道本正大,孟郊自為之艱阻耳!孟浩然諸公之詩,諷味之久,有金石宮商之聲。唐人七言律詩,當以崔顥黃鶴樓為第一。唐人好詩,多是征戍、遷謫、行旅、離別之作,往往尤能感動人意。蘇子卿詩“幸有弦歌曲,可以喻中懷。請為游子吟,泛泛一何悲。絲竹厲清聲,慷慨有馀哀。長歌正激烈,中心愴以摧。欲展清商曲,念子不能歸。”今人觀之,必以為一篇重復之甚,豈特如蘭亭絲竹弦歌之語耶!古詩正不當以論也。十九首“青青河畔草,郁郁園中柳。盈盈樓上女,皎皎當窗牖。娥娥紅粉妝,纖纖出素手。”一連六句,皆用疊字在首。今人必以為句法重復之甚。古詩正不當以此論也。任[日方]哭范仆射詩,一首中凡兩用“生”字韻,三用“情”字韻:“夫子值狂生”,“千齡萬恨生”,猶是兩義;“猶我故人情”,“生死一交情”,“欲以遣離情”,三字皆同一意。天府禁臠謂平韻可重押,若或平或仄韻,則不可。彼以八仙歌言之耳,何見之陋耶!詩話謂東坡兩“耳”字韻,二“耳”義不同,故可重押。亦非也。劉公斡贈五官中郎將詩:“昔我從元后,整駕至南鄉(xiāng)。過彼豐沛都,與君共翱翔。”元后蓋指曹操,至南鄉(xiāng)謂伐劉表之時,豐沛都喻操譙郡也。王仲宣從軍詩云:“籌策運帷幄,一由我圣君。”圣君亦指操也。又曰:“竊慕負鼎翁,愿厲朽鈍姿。”是欲效伊尹負鼎干湯以伐夏也。是時漢帝尚存,而二子言如此!一曰元后,一曰圣君,正與荀令比曹操為高、光同科。春秋誅心之法,二子其何逃!古人贈答,多相勉之詞。蘇子卿云:“愿君崇令德,隨時愛景光。”李少卿云:“努力崇明德,皓首以為期。”劉公斡云:“勉哉修令德,北面自寵珍。”杜子美云:“君若登臺輔,臨危莫愛身。”往往此意。高達夫贈王徹云:“吾知十年后,季子多黃金。”金何足道,又甚于以名位期人者。此達夫偶然漏逗處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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