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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
　

　　“現(xiàn)在請你把你演戲的那套玩藝兒從你的腦袋里清除出去吧！”第二天早晨加布里爾說。“我們可以做點(diǎn)功課了。”
　

　　貝兒的思想和小馬德生的思想有些接近了：“一個人拿著書本呆呆地關(guān)在房間里，真是浪費(fèi)美麗的青春！”不過當(dāng)他當(dāng)真拿著書本坐下來的時候，許多善良和新穎的思想就從書本里面放射出光輝來，結(jié)果貝兒倒是被書本吸引住了。他學(xué)習(xí)到世界上許多偉大的人和他們的成就。他們有許多都是窮人的孩子：英雄地米斯托克利①是一個看門人的兒子；莎士比亞是一個窮苦的織工的孩子──他年輕的時候，在劇院門口為人牽馬，后來成了劇院里一個最有威望的人，在詩的藝術(shù)上超越了一切國家和時代。他也讀到關(guān)于瓦爾堡②的競賽會──在這里面，詩人們要比一比，看誰能寫出最好的詩：這是像古希臘在公共節(jié)日考驗(yàn)詩人們的一種競賽。加布里爾先生談到這些人的時候，特別興致勃勃。索福克勒斯③在他老年的時候?qū)懗鲎詈玫谋瘎。虼粟A得了超過一切人的獎賞；在光榮和幸福中他的心高興得爆炸了。啊，在勝利和快樂中死去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！還有什么事情能夠比這更幸運(yùn)呢？我們這位小朋友的心里充滿了感慨和夢想，但是沒有人可以把他的心事講出來。小馬德生和普里術(shù)斯是不會懂得他的，加布里爾太太也不會懂得他的。她一會兒表現(xiàn)得心情非常愉快，一會兒又變成一個眼淚汪汪的、多愁善感的媽媽。她的兩個小女兒驚奇地望著她；她們和貝兒都不了解為什么她會變得這樣的悲哀。
　

　　“可憐的孩子們！”她說，“一個媽媽永遠(yuǎn)想著她們的前途。男孩子可以自己照顧自己。凱撒栽了筋斗，但是他仍然可以爬起來！那些年紀(jì)大點(diǎn)的孩子喜歡在水桶里玩水，他們將來可以去參加海軍，而且一定會娶到滿意的太太的。但是我的女孩子們！她們的將來會是怎么一個樣子呢？當(dāng)她們長大了、心里有了感情的時候，我相信她們所愛的人一定不會中加布里爾的意。他一定會為她們挑選她們所不喜歡的人，挑選她們所不能忍受的人。這樣，她們就會非常不幸！作為一個媽媽，我不得不想這些事情，而這也就是我的悲哀和痛苦！你們這些可憐的孩子們啊，你們將會非常不幸！”她哭起來。
　

　　那兩個小女孩望著她，貝兒也望著她，同時也感到悲哀。他不知道用什么話來回答她才好，因此他就回到他的小房間里來，坐在那架舊鋼琴面前，彈出一些調(diào)子和幻想曲──這好像都是從他的心里發(fā)出來的。
　

　　早晨，他用比較清醒的頭腦去學(xué)習(xí)和做功課，因?yàn)樗鞘軇e人供養(yǎng)來讀書的。他是一個有責(zé)任感、有正確思想的孩子。他的日記里記得很清楚，他每天讀了些什么和學(xué)習(xí)了些什么，夜里在鋼琴面前坐到多么晚，彈了些什么東西──他彈鋼琴總是不發(fā)出聲音來的，為的是怕吵醒了加布里爾太太。除了星期天這個休息日以外，他的日記里從來不寫：“想念朱麗葉”“拜訪藥劑師”“寫信給媽媽和祖母”。貝兒仍然是羅蜜歐，也是一個好兒子。
　

　　“特別用功！”加布里爾先生說。“小馬德生，你應(yīng)該向他學(xué)習(xí)！否則你就會不及格了。”
　

　　“老滑頭！”馬德生在心里對自己說。
　

　　教長的兒子普里木斯害著“嗜眠病”。“這是一種疾病，”教長的太太說，因此人們不應(yīng)該對他太厲害了。
　

　　教長的住宅離這里不過二十四五里路。住宅很豪華。
　

　　“那位先生最后將會當(dāng)上主教！”加布里爾太太說。“他和朝廷有些關(guān)系，教長太太又是一個貴族婦人。她認(rèn)識一切的紋章──這也就是說：族徽。”
　

　　這時候正是圣靈降臨節(jié)。貝兒到加布里爾先生家里來已經(jīng)有一年了。他學(xué)習(xí)了許多東西，但是他的聲音還沒有恢復(fù)過來。它會不會恢復(fù)呢？
　

　　有一天晚上，加布里爾全家被邀請到教長家里去參加一個盛大的晚宴和舞會。有許多客人從城里和近郊的邸宅到來。藥劑師的一家人也受到邀請。羅蜜歐將要看到朱麗葉，也許還要和她跳第一場舞呢。
　

　　教長的住宅是很整齊的，墻上都刷了一層白灰，院子里也沒有糞堆。教長太太是一個高大而豐滿的女人。加布里爾先生把她叫做“格洛柯比斯雅典娜④”；貝兒想，這大概就是“藍(lán)眼睛”的意思，而并非像朱諾⑤一樣，是“大眼睛”的意思。她有某種明顯的溫柔的表情和一種病態(tài)的特征。她大概是像普里木斯一樣，也有“嗜眠病”。她穿著一件淡藍(lán)色的綢衣服，戴著一大堆髦曲的假發(fā)。假發(fā)的右邊插著一個刻著她祖母的肖像的小徽章，祖母是一位將軍的夫人。左邊插著一大串白瓷葡萄。
　

　　教長有一個紅潤和豐滿的面孔，還有一口適宜于啃烤牛肉的白得發(fā)亮的牙齒。他的談話中充滿了掌故。他能和任何人談話，但是誰也沒有辦法和他談下去。
　

　　市府參議也在場。在那些從許多公館來的客人中，人們也可以看到商人的兒子費(fèi)利克斯，他已經(jīng)受過了堅(jiān)信禮，而且在裝束和舉止上要算是一個最漂亮的年輕紳士。大家說他是一個百萬富翁，加布里爾太太簡直沒有勇氣和他談話。
　

　　貝兒看見費(fèi)利克斯，感到非常快樂。后者以非常友好的態(tài)度走過來和他談天，并且代表父母向他致意。費(fèi)利克斯的父母讀過了貝兒寫給媽媽和祖母的一切信件。
　

　　舞會開始了。藥劑師的女兒得和市府參議跳第一場舞──她在家里對媽媽和市府參議作過這樣的諾言。第二場舞她本來答應(yīng)要和貝兒跳的，但是費(fèi)利克斯走過來，和善地點(diǎn)了一下頭，就把她拉走了。
　

　　“請讓我跳這一場舞吧。只要你同意，小姐是會答應(yīng)的。”
　

　　貝兒的表情很客氣，他也沒有講什么話。所以費(fèi)利克斯就和藥劑師的女兒──這次舞會中一位最漂亮的姑娘──跳起舞來了。到第三場舞的時候，他又和她跳了一次。
　

　　“請準(zhǔn)許我和你跳晚餐舞⑥行嗎？”貝兒問，他的臉色發(fā)白。
　

　　“行，可以和你跳晚餐舞！”她帶著一個嫵媚的微笑說。
　

　　“你一定不會把我的舞伴搶走吧？”站在他身邊的費(fèi)利克斯說。“這不是一種友善的行為。我們是鎮(zhèn)上的兩個老朋友呀！你說你看到我非常高興，我想你一定也會準(zhǔn)許我扶著小姐去餐桌吧！”于是他把手搭在貝兒的腰上，玩笑地把自己的前額抵著他的前額。“準(zhǔn)許吧！對不對？準(zhǔn)許吧！”
　

　　“不成！”貝兒說。他的眼睛已經(jīng)射出了忿怒之光。
　

　　費(fèi)利克斯松開了他，把雙手在腰間叉著，好像是一只準(zhǔn)備要跳躍的青蛙：“年輕的紳士，你是絕對正確！年輕的先生，假如我得到了和她跳晚餐舞的諾言，我也要說同樣的話！”他豪爽地向小姐鞠了一躬就退下去了。不過沒有多久，當(dāng)貝兒站在一個角落里整理領(lǐng)帶的時候，費(fèi)利克斯又走過來，摟著他的脖子，用非常殷勤的眼光對他說：“放慷慨些吧！我的媽媽、你的媽媽和老祖母將都會說，這才像你呢！我明天就要離開，假如我不能陪著小姐去吃飯，我將會感到非常難過的。我的朋友，我的唯一的朋友！”
　

　　作為他唯一的朋友，貝兒就不好再拒絕他了。他親自把費(fèi)利克斯領(lǐng)到那個美人兒身邊去。
　

　　客人們乘著車子離開教長住宅的時候，已經(jīng)是明朗的早晨了。加布里爾全家坐著一輛車子，他們立刻就睡著了，只有貝兒和太太還是清醒的。
　

　　她談?wù)撝俏荒贻p的商人──富翁的少爺。他真夠得上稱為貝兒的朋友；她聽到他說：“親愛的朋友，干杯吧，為媽媽和祖母干杯吧！”“他這個人有某種落落大方和豪爽的氣概，”她說，“人們一看就知道他是一個富人家的少爺，或者是一位伯爵的公子。這是我們這些人所做不到的！我們必須低頭！”
　

　　貝兒一句話也沒有講。他整天都感到不愉快。在夜里，當(dāng)他上床去睡覺的時候，他怎么也睡不著。他對自己說：“我們得低頭！我們得討好！”他曾經(jīng)干過這樣的事情，服從過一個有錢的少爺?shù)囊庵肌?ldquo;因?yàn)橐粋€人生下來就很窮，所以他就不得不聽從這些有錢人的擺布。難道他們真的比我們好嗎？為什么上帝創(chuàng)造人要讓他們比我們好呢？”
　

　　他的心中起了某種惡感。祖母可能會對這種惡感感到難過的。他在想念著她。“可憐的祖母！你知道貧窮是怎么一回事情！為什么上帝要容許這樣的事情呢？”他心里很氣憤，但同時又體會到他的這種思想和語言對于好上帝是有罪過的。他惋惜他已經(jīng)失去了孩子的心情。他對上帝的信心又恢復(fù)了，他仍然像從前那樣地完整和豐富。幸運(yùn)的貝兒！
　

　　一個星期以后，祖母寄來了一封信。她有她一套寫信的方式：大字母和小字母混雜在一起；但是無論大事小事，只要與貝兒有關(guān)，她總是把心中所有的愛都放進(jìn)去的。
　

　　我親生的、甜蜜的、快樂的孩子！
　

　　我在想你，我在懷念你，你的媽媽也是這樣。她的一切都好；她在靠洗衣服過日子！商人家里的費(fèi)利克斯昨天來看過我們，同時帶來了你的問候。聽說你曾經(jīng)去參加過教長的舞會，而且你非常有禮貌！不過你永遠(yuǎn)是那個樣子的──這使得你的老祖母和你的辛苦的媽媽感到非常快樂。她有一件關(guān)于佛蘭生小姐的事情要告訴你。
　

　　信下邊有貝兒媽媽的一段附言：
　

　　那個老姑娘佛蘭生小姐要結(jié)婚了！訂書匠霍夫的請求獲得了批準(zhǔn)，他被指定為宮廷的訂書匠。他掛上了一個很大的招牌：“宮廷指定訂書匠霍夫”⑦。所以她成了霍夫太太。這是一段很老的愛情。我的甜蜜的孩子，這段愛情并沒有因?yàn)槔隙P！
　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你的親生媽媽
　

　　再一次附言：

　　祖母為你織了六雙毛襪，你很快就會收到。我在里面放了一樣你最喜歡吃的菜：“豬肉餅”。我知道你在加布里爾先生家里從來吃不到豬肉，因?yàn)樘ε?ldquo;玄帽蟲”⑧──這個詞我拼不出來。你不要相信這些東西，盡管吃吧。
　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你的親生媽媽
　

　　貝兒念完了信，感到非常快樂。費(fèi)利克斯很好，他對他的態(tài)度是不對的。他們在教長家里分手的時候，連一聲“再會”也沒有說。
　

　　“費(fèi)利克斯要比我好些。”貝兒說。
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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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①地米斯托克利（Themistokles，約公元前528～公元前462）是古代雅典的一個大政治家和統(tǒng)帥。
　　②瓦爾堡（Wartburg）是德國愛森納赫附近圖林根林山里的一個宮堡，在中古時期，詩人們經(jīng)常在這里舉行詩歌競賽。
　　③索福克勒斯（Sophokles，約公元前496～公元前406）是古希臘的著名悲劇作家。
　　④雅典娜（Athene）在希臘神話中是雅典的守護(hù)神。在希臘詩中，一般都在她的名字前加一個形容詞：“格洛柯比斯”（gloukopis），意思是“藍(lán)眼睛”。
　　⑤朱諾（Juno）是羅馬神話中婦女的保護(hù)神。一般詩中把她描寫成“大眼睛的朱諾”。
　　⑥晚餐舞（borddanse）是晚餐開始進(jìn)餐后的第一場舞。
　　⑦霍夫的原文為Hof，人名；但在丹麥文中又是“宮廷”的意思。因此，“宮廷指定訂書匠霍夫”這塊招牌在丹麥文中就成了“Hof-Bogbinder-Hof”，非常滑稽，但這種幽默在中文中無法表達(dá)出來。
　　⑧貝兒的媽媽寫的錯別字太多，把“旋毛蟲”寫成了“玄帽蟲”。原文應(yīng)該是trjkiner，但她卻寫成了trachner。這是豬身上的一種寄生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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