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外國童話故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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寶石花


作者:佚名       來源于:世界兒童文學網

●[蘇]已諾夫

在石工上出名的,不單是姆拉莫爾斯克工廠①的工匠們。據(jù)說,在我們工廠里,也有這門手藝。所不同的只是我們所辛勤雕琢的大都是孔雀石。因為這種石頭在我們的礦山里很多,而質地呢——再沒有比它更好的。我們的工匠就是用這種孔雀石雕琢出適當?shù)臇|西來。你聽著吧,這樣的玩藝兒,會叫你感到驚奇:這怎么能夠做得出來的。

那時候,有一個叫普羅科比奇的有名的師傅。在這一門手藝中要數(shù)他第一。沒有哪一個人能比他做得更好。不過他已經老了。

于是,廠主老爺命令管事,派幾個小伙子到普羅科比奇那兒去學手藝。

“讓他們去學,要把一切最細微的地方都學會。”

只是普羅科比奇——不知是因為不愿使自己的技藝落到別人手里還是怎的——教得非常糟糕。他動不動就沒頭沒腦地揍那些小伙子。他把一個小伙子打得滿頭起了疙瘩,險些兒把他的耳朵也撕了下來,可是他還對管事說:“這家伙不配……他的眼睛不行,手也不靈巧。學不出什么結果來的。”

大概廠主事先囑咐過那個管事,叫他對普羅科比奇要客氣些。

“不配就不配吧……我們給你換一個……”于是派去了另一個孩子。

孩子們已經聽見過學這門手藝的情形……早就在大哭大鬧,不肯到普羅科比奇那里去學手藝。做爹娘的呢,也不愿意把自己親生孩子交出去受人家無謂的折磨,總是盡力想辦法來保護自己的孩子。還有人說,孔雀石工這門手藝對身體有害,孔雀石粉毒得很,因此大家都想避開它。

管事老是記住廠主老爺?shù)拿睢粩嘟o普羅科比奇送學徒去。可是普羅科比奇還是照自己的老脾氣把小伙子磨難一陣,然后把他送還管事說:“這個不配……”

管事終于發(fā)火了:“你要胡鬧到什么時候?老是不配不配,到什么時候才配?就叫你教這一個孩子……”

可是,普羅科比奇還是說他自己的:“我不打緊……即使教他十年也可以,可是這個小伙于是教不出什么結果來的……”

“你還要什么樣的人?”

“最好是干脆不要派人來—一我決不會感到寂寞的……”

就這樣,管事給普籮科比奇挑選了許多孩子,結果都一樣:腦袋上面——打腫的疙瘩,腦袋里面——怎樣才能逃走的念頭。有些孩子甚至故意損壞普羅科比奇的東西,好讓老頭子把他們趕走。

最后,事情輪到了“喂不飽的家伙”小達尼洛身上。這個小伙子是個沒爹沒娘的孤兒。在當時,他的年紀大概是十二歲或者更大一些。個子高高的,身體非常瘦,真不知道怎么能在里面裝得下靈魂的。可是他的臉蛋卻很清秀,頭發(fā)是鬈曲的,眼睛是淡藍色的。他起先被人家送到老爺家里去當小聽差,做一些遞遞鼻煙壺和手帕、跑跑腿之類的雜事。可是這個孤兒對這類事情沒

①姆拉莫爾斯克工廠即大理石工廠。“姆拉莫爾”是俄文大理石的譯音。 有天分。換了別的孩子處在他的地位,早就會變得像鰻魚那樣靈活了。主人還沒有說話,就會恭恭敬敬地站著問:“老爺有什么吩咐?”但這個小達尼洛呢,卻只會躲在屋角里,用他的眼睛盯著什么圖畫或者是什么裝飾的花紋,就這么站在那兒。人家喊他,連耳朵也不會動一動。剛來的時候,自然啰,人家常常要揍他,到了后來就會一揮手說:“這么一個傻子!蠢家伙!這孩子是教不成好奴才的!”

無論如何,總算沒有趕他到工廠或者礦山里去做工,因為像礦山這種非常潮濕的地方,他連一星期也支撐不住的。后來管事派他去做牧人的下手。可是這樁工作小達尼洛也并卞完全適合。這小伙子看上去似乎很賣力,結果還是出了岔子。他仿佛老是在想什么,兩眼死盯著一莖小草,而牛呢,卻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!那個老牧人剛巧是個很和善的人,他可憐這孤兒。但是逢到這種情形也會責罵他:“小達尼洛,你會變成一個什么樣的人啊?你不但會毀了自己,還會害我老頭子的脊梁挨鞭子。難道可以這樣?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啊?”

“老爺爺,我自己也不知道……這樣的……并不想什么……稍微看一下罷了。一只甲蟲在一片小小的葉子上爬呢。它是藍色的,它的小翅膀下面卻露出可愛的黃色。葉子呢,寬寬的……邊上生著鋸齒,好像翻轉的裙子的花邊。那上面的顏色略微帶些黑色,但葉子的中間卻是碧油油的綠色,仿佛是剛漆上去的綠漆……小甲蟲呢,就在那上面爬……”

“唉,小達尼洛,你不是個傻子么?分辨甲蟲難道是你的事情嗎?它爬一就讓它爬去吧,你的事情是放牛。你給我小心點,趕快丟掉這種蠢念頭,要不,我去告訴管事!”

只有一樁事情小達尼洛很拿手。他學會了吹號角——老頭子哪里比得上他!那簡直是出色的音樂。傍晚時分,當他把牛群趕回來時,姑娘和女人們就來央求他:“親愛的小達尼洛,吹一支小曲子吧。”

他就吹奏起來。那些曲子都是沒聽過的。好像是樹林在喧嘩,又像是小溪潺潺流過、許多小鳥兒發(fā)出各種各樣的叫聲來。吹奏得好極了。因為那些小曲兒,女人們非常喜歡小達尼洛。有的給他縫補粗布上衣,有的剪一塊包腳布給他,有的給他縫制一件新襯衣……至于吃的東西呢,那更不用說了——人人都想把好吃一些的東西多多塞給他。老牧人對小達尼洛的小曲兒也極其滿意。但是岔子正好出在這兒。有一次小達尼洛開始盡情地吹奏號角,什么都給忘記了,仿佛眼前就沒有牛群一樣。可是這一次吹奏卻使他倒了大霉。

小達尼洛盡情地吹奏,老牧人呢,打起瞌睡來了。在他們的牛群中有好幾頭牛走散了。當他們準備把牛趕到村旁的小牧場上去時,一看——這一頭不見了,那一頭也不見了。趕忙跑去找尋,還怎么能找得到。他們在葉里尼奇納河旁邊放牛,那是狼最多、最荒僻的地方……結果只找到了一頭牛。他們只得把牛群趕回家去……這樣那樣地向牛主人報告。于是,工廠里的人,有的徒步,有的騎馬,紛紛出去找尋,但結果還是找不到。

誰都知道那時候的刑罰是怎么樣的。犯了什么過錯都是脊梁倒霉,更糟糕的是,在走失的牛里面,剛巧有一頭是管事的。那你就休想得到饒恕了。首先按倒老頭子打了一頓,然后輪到小達尼洛,他又瘦又弱,連廠主老爺?shù)拇蚴忠舱f:“這樣瘦弱的家伙,一鞭子下去就會昏過去,連他的靈魂也會出竅的。”

不過,他還是一鞭子打下去,毫不留情。可小達尼洛一聲不響。打手又給了他一鞭——一聲不響,第三鞭——還是一聲不響。這可激惱了打手,他用全力打下去,一面叫道:“你這啞鬼,我一定要你開口……叫呀……叫!”

小達尼洛渾身發(fā)抖,眼淚也滾了下來,可是他還是一聲不響。他咬著嘴唇,忍住了痛。他被打得昏了過去,從他的嘴里還是連一句話也聽不到。管事——他自然也在唱—覺得奇怪:“這下子可給我找到了一個堅韌的家伙!只要他不死,我知道把他往哪里送。”

小達尼洛終于養(yǎng)好了傷。那是維霍里哈老婆婆把他治好的。據(jù)說,老婆婆是這樣的一個人:她在我們工廠里,和醫(yī)生差不多,而且是很出名的。她知道藥草的功用;有的可以治牙痛,有的可以治用力過度的內傷,有的可以治痛風……啊,什么藥草都有。她在那些藥草的治療效力最大的時候,去采集它們。采來的藥草和藥草根,她就用來浸汁水,熬藥水或者調油膏。

小達尼洛在這位老婆婆家里過得很不錯。老太婆,你聽著吧,待他很親切,她自己又喜歡說話。她的屋子里掛滿了各種干了的花草和花草的根。小達尼洛對各種草都覺得新奇;這種草叫什么名字?它生在什么地方?花是怎么樣的?老婆婆就一一說給他聽。

有一次,小達尼洛問道:“婆婆,我們這一帶的花你都知道嗎?”

“我不夸口,”她答道,“凡是大家發(fā)現(xiàn)過的花大概我都知道。

“難道,”小達尼洛問,“難道還有不曾發(fā)現(xiàn)過的花?”

“有這種花的,”老婆婆回答,“你聽見過鳳尾草①嗎?它仿佛是伊凡節(jié)②開花的。這種花是有魔力的,它能打開寶藏。但對人卻是有害的。在虎耳草③的花上有一種流動不停的小火花。捉住這小火花,什么鎖都可以被你打開。

這是小偷兒的花。還有一種寶石花。仿佛是生在孔雀石的礦山里。在蛇節(jié)④的時候,它開得最美麗。但是看到這種花的人會倒霉的。“

“婆婆,干嗎會倒霉?”

“這個,孩子,我自己也不知道。人家就是這么跟我說的。”

小達尼洛在維霍里哈老婆婆家里本來可以住得更長久一些,壞就壞在管事手下的那些狗腿子,他們發(fā)現(xiàn)小伙子剛剛能走,就去報告了管事。管事喊來了小達尼洛,說:“現(xiàn)在你就上普羅科比奇老頭子那兒去學孔雀石手藝吧。這是對你最合適的活兒。”

嘿,那有什么辦法,小達尼洛只得到那兒去,但是他的身體還非常虛弱。

普羅科比奇向他瞥了一眼,說:“我這兒還沒有來過這樣瘦弱的小伙子。這里的活連結實的人都吃不消,我還怎么能責罰他呢一他連站都站不住了。”

普羅科比奇走到管事那里說:

①鳳尾草是羊齒類中的一種,屬于隱花植物,根本不開花的。

②伊凡節(jié)也叫浴節(jié),在舊俄歷六月二十四日。公歷七月七日,是天氣最炎熱的節(jié)日。

③虎耳草,又名石荷葉。生在山石問的一種野草。

④蛇節(jié),在俄國舊歷九月十二日,公歷九月二十五日。

“我不要這個孩子,偶然失手打死了他,還得叫我償命哩。”

只是管事哪里還會去理他,他連聽也不愿意聽。他說:“把人給了你——教他就是,不許挑剔!這個小伙子是很結實的。你可別看他瘦弱。”

“好吧,事情隨你的便,”普羅科比奇說,“我事先跟你說過了,我會教的,可是不能叫我償命。”

“沒有人會叫你償命的。這小伙子只是孤零零的一個人。不論你怎樣對待他都沒有關系。”管事答道。

普羅科比奇回到家,小達尼洛已經站在車床旁邊。他拿著一塊孔雀石在那兒細看。那塊石頭上面已劃好了刻紋——表示哪一些邊緣可以鑿掉。小達尼洛正注視著那些刻紋,搖著頭。普羅科比奇不禁奇怪起來:這個新來的小伙子竟會注意到這個。他就按照往常的老習慣,嚴厲地責問道:“你在干什么?誰叫你把毛坯拿在手里的,你仔仔細細地在看什么?”

小達尼洛就答道:“在我看來,老爺爺,不應該從這一邊鑿去碎片。你看,花紋在這兒,你卻準備把它鑿掉。”

自然啰,普羅科比奇喊起來了:“什么?你是什么家伙?師傅么?還沒有動過手,就批評起來了?你懂得什么?”

“我只知道這樣做會毀了這塊石頭。”小達尼洛答道。

“哪一個毀了它?順,你這嘴上還沾著奶腥氣的小子,竟敢對我第一等的師傅說這樣的話!?……看我馬上‘毀’了你……叫你活不成!”

他這樣大鬧大叫了一陣子,可是對小達尼洛卻連手指頭也沒有碰一碰。普羅科比奇,你得明白,自己也對那塊石頭轉過念頭——究竟從哪一邊鑿去碎片才好。小達尼洛的話恰好打中了他的要害。普羅科比奇吵夠了,說話的態(tài)度就完全兩樣了:“喝,你這新出道的名師,照你的意思該怎么辦?”

小達尼洛就一面指點著花紋一面說了起來:“為了使花紋顯露出來,這樣做要好得多:把那塊石頭鑿得窄些,把光滑的那一邊鑿掉,只是頂上邊的那一些鬃曲的小花紋要留下來。”

你要知道,普羅科比奇又叫了起來:“哦,哦……可不是么!你懂得很多。盛得滿滿的——不要都倒光了!”他自己卻想道:“小伙子說得對。這孩子大概會教得出結果來的。可是叫我怎么教他呢?只要敲他一下——他就會伸直兩腿的。”

這樣想過了以后,就問道:“你究竟是哪一家的孩子,這么有學問?”

于是小達尼洛就談起了自己的身世。

“人家說我是孤兒。媽媽我記不起了,爸爸是誰我也一點兒不知道。大家都喊我‘喂不飽的家伙’小達尼洛。我爸爸的姓名是什么,我也不知道。”接著他又講到怎樣當人家的小聽差,為什么被他們趕出來,后來怎樣在夏天里去放牛,又怎樣遭到了鞭打。

普羅科比奇不禁憐惜起他來,他說:“我明白,小伙子,你的生活很苦,現(xiàn)在又落到我這里來了。我們這一門手藝是很嚴格的。”說完,他仿佛生了氣,大聲喊道:“嘿,夠了,夠了!瞧,你這多嘴的家伙!舌頭——不是手,什么都講得成的。整整一晚上就聽你叭啦、叭啦講個沒有完。這也算是學徒么!讓我明天瞧一下,你究竟是什么樣的貨色。快坐下來吃晚飯,已經到了睡覺的時候啦。”

普羅科比奇獨個兒住著。他的老太婆已經死了。鄰家的米特羅芳諾芙娜老婆婆不時地過來替他料理家務。每天早晨她過來給他燒燒煮煮、收拾一下,晚上呢,就由普羅科比奇自己料理他必需的一切。吃過了晚飯,普羅科比奇說:“你就躺在這條凳子上!”

小達尼洛脫去了靴子,把布袋枕在頭底下,把粗布上衣蓋在身上,瑟縮了一會兒——你得知道,秋天茅屋里已經很冷了——但無論如何還是很快就睡著了。普羅科比奇也上了床,可是他卻睡不著:腦子里老是丟不開那孩子所說的關于孔雀石板花紋的話。翻過來,轉過去,索性爬了起來,點著了蠟燭,走到車床旁邊這樣那樣地動手量那一塊孔雀石板,把這邊遮起來,又把那邊……在邊上加一點,減一點。這樣決定了,又把那一面翻過來,總之,還是覺得那孩子對于花紋比他懂得多。

“喝,你這喂不飽的小家伙!”普羅科比奇覺得奇怪,“還什么都沒有學過,卻來開導老師傅了。喝,好眼力!喝,好眼力!”

他悄悄地走到儲藏室里去,從那里拿來了枕頭和一件寬大的羊皮襖。他把枕頭塞到小達尼洛的頭底下,又蓋上了羊皮襖。

“睡吧,眼力多好的小家伙!”

小達尼洛沒有醒過來,只是轉了一個身,在皮襖下面伸直了身子——因為他身上暖和了——輕輕地發(fā)出了鼾聲,普羅科比奇自己沒有孩子,這個小達尼洛剛巧合他的心意。老師傅站在那兒,欣賞著小伙子。小達尼洛呢,你也明白,自管自安靜地睡他的覺。普羅科比奇滿肚子都是心事:怎樣才能使這個小伙子好好地恢復健康,使他不要再像現(xiàn)在這樣瘦弱。

“憑他這樣的身體難道能學我們這一門手藝。石粉、毒質——會叫他生病死掉。還是先讓他養(yǎng)一養(yǎng),等他養(yǎng)好了身體,再來教他。看來,一定能教得出結果來的。”

第二天,他對小達尼洛說:“你首先得幫助我料理些家務。我這兒的規(guī)矩就是這樣,明白嗎?第一件事先給我去采紅莓子。紅莓子經過霜,正好做餅。可是,給我小心些,不要走得大遠。采摘多少就是多少。多帶些面包,上林子里去吃。你再到米特羅芳諾芙娜婆婆那兒去。你對她說,叫她給你煮兩個雞蛋,在榆皮壺里灌上牛奶。明白了嗎?”

下一天他又說:“你給我捉一只叫聲響亮些的金翅雀,再捉一只活潑些的小紅雀。傍晚前得捉到。明白了嗎?”

等小達尼洛捉到了小鳥回來以后,普羅科比奇又說:“很好,可不是十分好。再去捉一些別的鳥來。”

事情就這樣一天天下去。每天普羅科比奇都有工作派給小達尼洛去做,但都是些開心的事情。天下雪了,他就命令小伙子跟著鄰人一起乘雪橇到林子里去砍柴——幫幫忙。啊,幫什么樣的忙啊!去的時候乘在雪橇里駕著馬,來的時候跟在雪橇后面走回來。這樣累了一陣予以后,在家里就會吃得更香, 睡得更甜。普羅科比奇給他添置了皮外套,又給他定制了暖帽、無指手套和暖靴。你得明白,普羅科比奇是有些錢的。雖然是個農奴,都是付免役稅的人,他曾經積蓄了一些錢。他對小達尼洛疼愛得不得了。干脆說一句,把他當做了兒子。啊,老頭予為了他什么都不吝惜,而且不到相當時候決不許他學手藝。

小達尼洛過著這樣好的生活,身體就很快地好起來了。他對普羅科比奇呢,也非常親熱。唔,自然啰!他明白普羅科比奇的用心!他生平第一次過這樣的生活。冬天過去了。小達尼洛更是無拘無束。他一會兒上池塘邊,一會兒到林子里去。不過他對手藝也很注意。他一跑回家,立刻和師傅談論起來。他跟普羅科比奇談這個談那個,問長問短—一這個是什么?那個又怎么樣?普羅科比奇就解釋給他聽,實地做給他看。小達尼洛很留心。有時候就自己動手:“啊,讓我也來試試……”普羅科比奇看著他做,必要時給他改正,給他指點怎么做才會更好。

有一次,管事看見小達尼洛在池塘旁邊。他就問他手下的幾個狗腿子:“這是哪一家的小伙子?我好幾次看見他在池塘旁邊……干活的日子拿了釣竿整天游蕩,人已不小啦……是誰把他窩藏起來不讓他干活的……”

狗腿子把一切探聽清楚了,說給管事聽,管事還不相信。

“那么好吧,”他說,“把小伙子拖來見我,讓我自己來問個明白。”

帶來了小達尼洛。管事問道:“你是哪一家的?”

小達尼洛答道:“跟老師傅學孔雀石手藝的。”

于是管事一把揪住他的耳朵,說:“小畜生,原來手藝是這樣學的!”就這樣拉著耳朵會見普羅科比奇。老師傅一看事情不妙,就袒護小達尼洛說:“是我派他去釣鱸魚的。我非常想吃新鮮鱸魚。身體不大好,別的東西簡直吃不下去。我就派他去釣魚了。”

管事不相信老師傅的話。同時他發(fā)覺小達尼洛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,身體養(yǎng)好了,穿著很好的上衣,褲子也不錯,腳上呢,是很好的皮靴。于是他就想試試小達尼洛的手藝:“也罷,給我看看,你向老師傅學到了一些什么?”

小達尼洛系上了圍裙,走近車床,談論和指點起來。不論管事問什么,他都能對答如流。怎樣開石頭,怎樣鋸,怎樣取正面,用什么膠,怎樣琢磨,怎樣鑲銅,怎樣鑲木頭。一句話,完全是個內行。

管事考問來考問去,終于向普羅科比奇說:“看來,這個學徒對你可適合了吧!”

“我并沒有抱怨。”普羅科比奇答道。

“原來是這樣,沒有抱怨,卻縱容他去游蕩!我叫他來向你學手藝,他卻在池塘邊拿著釣竿釣魚!小心了!我要讓你嘗嘗最新鮮的鱸魚,叫你到死也不會忘記。那小鬼頭也不會讓他快活的。”

管事這樣威脅了一陣子,走了開去。普羅科比奇覺得很奇怪,他說:“這一切,小達泥洛,你是什么時候懂得的!我好像還根本沒有教過你。”

“還不都是你自己,”小達尼洛說,“做給我看,說給我聽,我就記住了。”

普羅科比奇連眼淚也流下來了——這對他真是大稱心了。

“好孩子,”他說,“我親愛的,小達尼洛……如果我還懂得些什么,我都要告訴你……一點兒也不保留……”

可是從那時候起小達尼洛不能再過那種自由自在的生活了。第二天管事就派人把他找去,給他規(guī)定了一定的工作份量。自然,起先比較容易:女人佩戴的小件首飾啦、小小的首飾箱啦等等。接著,是需要在車床上琢磨的工作:燭臺以及各種裝飾品。然后,又達到雕刻那一步:小小的葉子和花瓣、精細的花紋和小小的花朵。孔雀石匠的工作是很花費時間的。表面上看來好像是很簡單的東西,工匠們不知道要做上多少天才能做好!就這樣,小達尼洛在工作中成長起來了。

當他用整塊的石頭琢成一只蛇形手鐲時,管事就認為他已經完全變成了一個名師。他寫情給廠主老爺:“如此這般,我們廠里新出了一個孔雀石工名師——‘喂不飽的家伙’達尼洛。手藝很出色,只是因為年輕,工作還嫌慢。請老爺吩咐,把一定的工作份量派給他叫他干活呢,還是和普羅科比奇一樣,叫他納免役稅?”

達尼洛的活兒其實并不慢,而且是驚人的快捷。這都是由于普羅科比奇在暗中幫助他。管事給達尼洛的工作份量原是五天之內趕完的,普羅科比奇卻到管事那里去對他說:“他的力量還夠不到。這種細活至少得半個月才行。小伙子還在學手藝。叫他急急忙忙地趕,只會糟蹋石頭。”

自然,管事和他爭吵了一陣子,但是,你得明白,結果好歹會加上幾天。因此達尼洛干活不用緊張。他甚至不讓管事知道,暗暗地學會了讀書寫字。這樣,雖然是個年輕的小伙子,卻已經是個識字的人了。這也是由于普羅科比奇的幫助。他老人家有時甚至想親自代替達尼洛做好管事規(guī)定的活兒,只是達尼洛哪里肯讓他這樣做:“你怎么啦,你怎么啦,爺爺!你怎么可以代我坐在車床旁干活兒!瞧,你自己的胡須也被孔雀石染綠了,身體壞得這樣子,干些活兒對我又有什么影響呢?”

那時候,達尼洛已經完全恢復了健康。雖然別人還是照舊叫他“喂不飽的家伙”,他卻大大地變了樣子!身體高大,臉色紅潤,一頭漂亮的鬈發(fā),再加上快快活活的性情;一句話,變成了姑娘們的意中人。普羅科比奇已經和他談起未婚妻的事情,可是達尼洛,你得明白,卻搖著頭說:“未婚妻不會逃掉的!當我變成一個真正的師傅,那時候再來談這事情好了。”

廠主老爺對管事給他的消息寫回信道:“讓這個普羅科比奇的徒弟再做一只有腳的雕花杯子給我家里做擺設,那時候再看看:讓他出免役稅,還是繼續(xù)派一定份量的活兒給他,叫他為我做工。只是你得小心,不要讓普羅科比奇幫助這達尼洛。如果你沒有監(jiān)視好,我要找你算賬。”

管事接到了這封信,就喊來了達尼洛,說:“你在我這兒干活兒吧。車床會給你安排的,石頭會給你運來的,要什么樣的石頭都有。”

普羅科比奇知道了這消息,就發(fā)起愁來:怎么會這樣的?這是怎么一回事?他到管事那里去問,可是管事哪里肯告訴他……只對他喊道:“不關你 的事!”

這樣一來,達尼洛只好到新地方去干活,可是普羅科比奇預先囑咐他說:“你要小心。不要趕得太快,達尼洛!不要顯出你的本領來!”

達尼洛起先很小心。他量了又量,計算了又計算,但是后來卻使他厭煩起來了。不論你動手還是不動手,總得坐過這一限定的時間——每天總得在管事家里從早晨坐到晚上。達尼洛由于悶得發(fā)慌,竟使勁干起來了。他那雙靈巧的手很快地做好了那只杯子。管事看了一下,仿佛達尼洛應該這樣干似的,對他說:“再照樣做上一只!”

達尼洛又做了一只,接著再是一只。當他的第三只杯子完了工,管事就說:“這下子你再不用想回去了!我可揭穿了你和普羅科比奇的鬼把戲。老爺按照我信上所說情形,給你的期限只要雕好一只杯子,而你卻一口氣雕好三只,我明白了你的本領。你再不用騙我了。至于那老狗,他這樣的代你玩鬼把戲,我要給他好看!不許他下次再搗鬼!”

于是,管事把一切情形寫信報告了廠主老爺,同時把三只杯子都送了去。但是老爺——也許剛逢到他好脾氣,也許他為了什么緣故對管事很生氣——回信偏偏和管事的意思相反。

廠主老爺給達尼洛定了很輕的兔役稅,而且并沒有命令管事使小伙子離開普羅科比奇師傅。他說,兩個人在一起,也許會想出新奇的東西來。在老爺?shù)男胖羞€附來了圖樣。上面畫著一只有各種花飾的杯子。邊緣上是雕出來的花邊,周圍是鏤著空心花紋的石帶子,杯子下邊是細小的葉子。一句話,是一件別出心裁的東西。在圖樣上面老爺還親筆寫道:“只要雕琢得一模一樣,即使他們雕上五年也沒有關系。”

這時候,管事只能收回自己所說的話。他跟他們說明了老爺信上的意思,放達尼洛回到普羅科比奇那里,同時把圖樣交給了他們。

達尼洛和普羅科比奇都很高興,他們干得更起勁了,過了不久,達尼洛又動手去雕琢那新杯子。這只杯子雕琢起來困難是很多很多的。稍微鑿得不小心,整只杯子就全完了,使你不得不從頭做起。可是,達尼洛的眼力是很準的,手是很穩(wěn)的,精力是充沛的,因此工作進行得很順利。但是,有一樁事情很不稱心:他雖然闖過了很多道難關,雕琢出來的杯子卻一點也不美。他把這個意思告訴了普羅科比奇,老師傅只覺得詫異:“這對你有什么關系?這是他們想出來的東西——那就是說,他們需要這個。我雕琢過的各種東西難道還少,可是它們究竟有什么用處——我自己也不知道。”

達尼洛又向管事提出,但管事怎么會去理他。他揮著手跺著腳叫道:“你瘋了?為這張圖樣一定花了一筆大錢。也許,是京城里第一流畫家畫的,卻要輪到你異想天開地來批評它!”

接著,大概管事想起了老爺在信中囑咐過他的話:“兩個人在一起,也許會想出新奇的東西來。”于是說:“那么你這樣辦……先把這只杯子按照老爺?shù)膱D樣做完了,如果你自己能想出別的花樣,你可以再做,我不來干涉你。你瞧,我們有的是石頭。你要什么樣的——我都可以給你。”

這下子達尼洛就用心轉起念頭來。俗話說得好:“批評別人的手藝用不 著動腦筋,想自己的新花樣就會叫你幾夜合不上眼睛。”達尼洛坐在那里按圖樣雕刻著那只杯子,自己心里卻在轉另一只杯子的念頭,腦子里不斷地想:什么樣的花,什么樣的葉子,用什么樣的孔雀石做最合適。他整天沉恩默想,悶悶不樂。普羅科比奇發(fā)覺了這情形,問道:“達尼洛,你的身體不舒服嗎?這只杯子用不著煩心。何必急趕急做的?你得到外面去散散步,不要老是整天坐著干活。”

“對的,”達尼洛答道,“到樹林里去走一定倒不錯,也許能夠找到我要的東西。”

從那時候起,達尼洛差不多每天都往樹林里跑。那正是割草和采集野毒子的季節(jié)。各種野草都開了花。達尼洛或者在草地上散步,或者在樹林里的空地上游逛。他老是在那里東瞧西望。有時候,又重新到草地上去,仔細察看著野草,好像在尋找什么東西。那時候,樹林里和草地上的人是很多的。他們問達尼洛:“你是不是丟失了什么東西?”他很不高興地笑了一笑,答道:“丟倒沒有丟失什么,要找的卻找不到。”

聽他這樣回答,就有許多人說起閑話來:“這小伙子的腦子恐怕有點兒毛玻”

達尼洛回到家里立刻就坐在車床旁邊,一直坐到早晨,但一到早晨他又跑到草地上和樹林里去。他開始把各種各樣的葉子和花帶回家來,差不多都是有毒的植物:石蔥和毒芹,蔓陀羅花和車軸草,還有各色各樣莎草科的植物。他的臉瘦了,眼神焦急不安,手也失去了堅定的力量。普羅科比奇為他非常擔心,可是達尼洛說:“那杯子使我心神不定。我想做一只出色的杯子,要把石頭全部美的力量都顯露出來。”

普羅科比奇勸他道:“你做它干什么?只要肚子飽,別的還管它什么?讓那些貴老爺對他們喜歡的東西去高興吧。只希望他們不要來碰我們。他們想出什么樣的花紋來,我們就照做,我們干嗎還要去奉承他們呢,那只會再給你加上一道多余的馬軛——就這么一回事。”

可是,達尼洛還是堅持自己的主張。

“我并不是替老爺出力,”他說,“我的腦子里就是撇不開那杯子,你瞧,這石頭多好,但我們做出來的東西又怎么樣?磨呀,刻呀,琢呀,結果卻毫無意思。我有一個愿望:我想做一件東西,要使它能夠把蘊含在石頭里全部美的力量顯示出來,給自己也給大家欣賞。”

過了一些時候,達尼洛記起了自己的活,重新坐下來按照者爺?shù)膱D樣雕那只杯子。一面工作,一面嘲笑自己道:“一條鏤空的石帶子,一道雕花的邊緣……”

接著,他突然丟開這工作。開始另外雕刻一只杯子。他一刻也不休息地坐在車床旁邊。他對普羅科比奇說:“我決定把自己的杯子雕成一朵蔓陀羅花的樣子。”

普羅科比奇連忙勸他不要這樣。達尼洛起先連聽也不愿聽,后來,過了三四天,他覺得自己做得不對,就對普羅科比奇說:“好吧。先讓我把老爺?shù)谋拥窈茫缓笤賮碜鲎约旱摹V皇堑侥菚r候你可不能再來勸我。我決不能把它從腦子里撇開。”

普羅科比奇答道:“好吧,我不來打擾你。”心里卻想道:“小伙子會安下心來的,會忘記的。他該娶親了。就這么一回事!等他成了家,那些愚蠢的幻想就會從腦子里飛走。”

達尼洛又動手去雕老爺?shù)哪侵槐印_@工作要花費很多的時間,至少得一年才行。可是他一心一意地埋頭苦干,不再提起關于蔓陀羅花的事情。不久,普羅科比奇向他提出了娶親的事:“難道卡捷琳娜列捷明娜做你的新娘還不行嗎?多好的姑娘礙…沒有什么可以挑剔的。”

這是普羅科比奇的老實話。他早已發(fā)覺達尼洛常常盯住那姑娘瞧。姑娘呢,自然也不會轉過頭去。普羅科比奇仿佛是偶然提出這件事,正是由于這個緣故。可是達尼洛還是堅持自己的主張:“緩一緩!等我做好那只杯子。我對這杯子討厭透了。你瞧著吧——總有一天我要用錘子敲碎它,可是你還要來提娶親的事。我和卡捷琳娜已經約定了。她會等我的。”

終于,達尼洛按照老爺?shù)膱D樣雕好了杯子。他主張在家里舉行一次小小的宴會,自然,那是不會告訴管事的。請了卡捷琳娜——他的未婚妻——和她的父母,還有另外幾個客人……其中大多數(shù)是孔雀石師傅。卡捷琳娜對那只杯子感到很驚奇。

“你怎么能雕出這樣的花紋來的?”她說,“石頭竟會一點兒也不鑿碎!整只杯子琢磨得多光滑啊!”

那些師傅也齊聲贊嘆道:“和圖樣里的一模一樣,簡直一點兒毛病也挑不出來。做得真干凈。不能做得再好了,還做得那么快。你這樣做下去——大概,我們都很難趕上你了。”

達尼洛聽著,聽著,最后抱怨道:“正因為一點兒毛病也挑不出來才糟糕哩。又光又滑,花紋清晰,雕刻又完全按照圖樣,可是它究竟美在什么地方!瞧這朵小花兒……最普通不過的小花兒,你看著它心里就覺得高興。你說,這杯子能叫誰看了高興?它又有什么意思?誰看到它都會像我的卡捷琳娜那樣覺得驚奇:做這杯子的師傅的眼力、手力多好,又多么的有耐心,連一處鑿碎的地方也沒有……”

“萬一有什么地方弄碎了,”師傅們笑著說,“在那兒補上一塊,磨得光光滑滑的,就會叫你找不出一點破綻。”

“就這么說嘛……可是,我要問,石頭的美到哪兒去了?這兒是石頭原來的脈絡經過的地方,你卻在這里鉆上幾個小孔,雕上幾朵小花兒。為什么要把小花兒雕在這兒?這不是糟蹋了石頭。這是一塊什么樣的石頭啊!頭等的石頭!明白嗎,頭等的!”

他激動得很。看來是多喝了一些酒。師傅們就搬出普羅科比奇對他不止說過一次的話來:“石頭,只不過是一塊石頭。你有什么辦法對付它?琢磨它,雕刻它,就是我們的本份。”

只是這些師傅中有一個老頭子。他曾經教過普羅科比奇和別的師傅。大家都叫他老爺爺。老頭子已經很老很老了,但他卻明白這番話的意思。他對達尼洛說:“你,可愛的孩子,可不要盡朝這條路子上想!快從腦子里撇開這念頭!要不,會落到銅山娘娘手里,去做礦山底下的師傅”那是什么樣的師傅,老爺爺?“

“是這樣的……住在礦山底下,誰也看不到他們……他們就做銅山娘娘所需要的東西。那樣的東西我曾經看見過一次。這是什么樣的手藝啊!跟我們這里的完全不同。”

大家都覺得好奇,紛紛問他看見過什么樣的玩藝兒。

“一條小蛇,”他說,“就是你們雕在手鐲上面的那種小蛇。”

“什么蛇?它是什么樣的?”

“我敢說,它跟我們雕刻的完全不同。不論哪一位師傅看到它馬上知道這不是我們這兒的手藝。我們雕的小蛇,不論你雕得多么精巧總是石頭蛇,他們雕的那條小蛇啊,簡直是活的。脊梁是黑黝黝的,兩只小眼睛礙…眼看著就要咬你一口。這對于那些師傅說來又算得上什么!他們看見過寶石花,懂得什么是美。”

達尼洛一聽到主石花,就馬上問這個老頭子,老頭子呢,就誠心誠意地告訴他說:“親愛的,我不知道。我聽見人家說起有這種花。我們弟兄是不能看見它的。誰如果看到了,就再也不愛這個世界了。”

達尼洛卻針對這一點說:“但愿能給我看上一眼。”

他的未婚妻卡捷琳娜嚇得顫聲叫道:“你怎么啦,你怎么啦,親愛的達尼洛!難道你厭倦人世了嗎?”

一面說一面連眼淚也淌下來了。普羅科比奇和別的師傅一看事情不妙,就嘲笑老頭子說:“老爺爺,你老糊涂了!講起神話來了。憑白把小伙子引到岔路上去。”

老頭子發(fā)火了,他一拍桌子叫道:“有這種花的!小伙子說得對,我們不懂得石頭。這種花才會顯出真正的美。”

師傅們都笑了起來:“老爺爺,你酒喝多了!”

老頭子還是堅持自己的主張:“真有這種寶石花的!”

客人走散了,老頭子這番話卻留在達尼洛的腦子里不肯走。達尼洛又開始往樹林里跑,老是在蔓陀羅花跟前打轉,不再提起婚事。普羅科比奇已經催過他好幾次:“干嗎要使姑娘丟臉?你究竟叫她到哪一年才出嫁?你等著吧——大家會嘲笑她的。說長道短的婆娘難道還少?”

達尼洛還是一味說自己的:“稍微等一等!只要我想好了,找到了適當?shù)氖^就娶親。”

他常常跑到古苗舍夫斯克礦山那邊去。他有時候下到礦井里,在各個掌子里到處找,有時候就在地面上揀石頭。有一次,他在掌子里翻起一塊石頭,仔細看了一下,說:“不,這塊用不著……”

他的話才出口,有人在旁邊說:“你到別處去找……到蛇山去。”

達尼洛向四面一看——人影兒也沒有。這是誰?有人跟他開玩笑還是怎的……躲藏的地方仿佛又沒有。他再仔細察看了一下,就準備回家了,可是他背后又有人說:“聽見么,親愛的達尼洛師傅?我說,到蛇山去。”

達尼洛轉過身子——仿佛看見一個女人,像一陣淡藍色的霧,接著就什么都不見了。

“這是什么東西?”他想。“會不會就是銅山娘娘?如果到蛇山去又會怎樣呢?”

達尼洛對蛇山知道得很清楚。它在離古苗舍夫斯克礦山不遠的地方。現(xiàn)在這山已經沒有了,早給大家挖平了,在從前,大家常常到那座山的山頂上去拿石頭。

第二天,達尼洛就出發(fā)上蛇山去了。山雖然不大,卻很陡。有一邊就完全像削過一般。這兒是一個頭等的斷層①。所有的礦層都看得清清楚楚,再好也沒有了。

達尼洛走近這個斷層,這里有一塊孔雀石凸了出來。孔雀石很大——用手搬是搬不動的,仿佛像一棵小小的灌木。達尼洛開始察看這一塊新發(fā)現(xiàn)的石頭。一切正合乎他的需要:底部的顏色濃一些,石頭的脈絡長得恰到好處……啊,什么都合乎他的心意……達尼洛高興極了。他趕快借來了一匹馬,把石頭運回家去。他對普羅科比奇說:“你看,多好的石頭啊!好像是特地為我長出來的。現(xiàn)在我得趕快動手雕好它。雕好以后就娶親。真的,親愛的卡捷琳娜等得太久了。我心里也很難過。就是這件活兒拖累了我。但愿能趕快雕好它!”

達尼洛就動手雕琢這塊孔雀石。他不管白天黑夜地干。普羅科比奇也不作聲。他想:“讓小伙子滿足了愿望,也許就會安下心來的。”活干得很快。

石頭底部已經雕琢好了。你聽著吧,就像蔓陀羅花的樣子。寬闊的葉子團在一起,還帶著鋸齒和脈絡——一切都做得不能再逼真了。連普羅科比奇也說:“這多像一朵真花啊,真叫人想用手去摸摸它!”可是,糟糕,當達尼洛雕到石頭頂部時,就碰到了困難。不錯,他雕出了細細的莖和小小的葉子——真不知道它們怎么生得牢的!可是,這只孔雀石杯子,雖然像一朵真花,卻和真的不一樣……它不是活的,而且也沒有真正的美。這下子達尼洛簡直連覺也不睡了。他坐在自己這只杯子旁邊,苦苦地想:怎樣才能改正它,把它雕琢得更好?普羅科比奇和別的上他那兒看杯子的師傅們也都覺得很驚訝:小伙子究竟還想怎么樣?杯子做好了——誰也做不出這樣的東西來,而他竟會感到不滿意。一定是小伙子瘋了,得醫(yī)治一下才行。卡捷琳娜聽到人家這樣說,就哭起來了。這卻使達尼洛清醒了過來。

“好吧,”他說。“我以后再也不干了。看來,我的手藝不能再提高了。

我不能表現(xiàn)石頭的力量。“于是他準備親自為婚事奔走。可是,哪里還用得著叫他奔走,未婚妻早已把一切都準備好了。定下了迎娶的日子。達尼洛很高興。他把杯子的事告訴了管事。管事跑來一看:這東西可不得了!他想立刻把杯子拿去獻給老爺,可是達尼洛說:

①斷層是地質學上的名詞。因為地層的劇烈變遷,會使某部分地層暴露出來,在那斷裂的地層上面可以看

到各種原來蘊藏在地面下的礦層。

“等一等,還得加點工。”

時間已經到了秋天。他們的婚禮準備在蛇節(jié)時舉行。順便說一下,曾經有人對達尼洛提起,說所有的蛇不久就要在一起聚會。“達尼洛記住了這些話。他還記起了關于寶石花的事情。這就使他的心老是放不下:”是不是最后到蛇山去一次?是不是能夠在那兒發(fā)現(xiàn)些什么呢?“他又記起了上次孔雀石的事:”就像故意放在那里似的!還有掌子里那聲音……就是叫我上蛇山去。“

于是達尼洛就向蛇山走去。那時候地面已經凍了,雪花紛紛飄下來,他走近拿過石頭的那個峭壁,一看那地方露出一個大洞,好像有人在那里掘過石頭。可是達尼洛并沒有想到是誰在那里掘過石頭,馬上跑進了那個巖洞。他想:“讓我坐下來,休息一會兒,避避風。這里比較暖和。”他一看——一邊巖壁上有一塊灰色的石頭,好像一把椅子。達尼洛就在石椅上坐下來,想著心思,看看地下。那寶石花的念頭始終不能從腦子里撇開。他想:“但愿能看上一眼就好了!”突然,洞里變得非常暖和,好像到了夏天一般。達尼洛抬起頭來,只見銅山娘娘在另一面巖壁上正對著他坐著。由于她的美貌和她那孔雀石長袍,達尼洛立刻認出了她。只是他心里還是這樣想:“也許是我眼花,事實上卻是什么人也沒有的!”

他默默地坐著,看著銅山娘娘坐著的地方,好像什么也沒有看見一樣。銅山娘娘也不作聲,好像在苦苦地想什么。接著,她問:“喂,怎么樣,達尼洛師傅,你那只蔓陀羅花杯子不行吧?”

“不行。”他答道。

“不要垂頭喪氣的!再試一下。石頭會切合你的心意,你要什么樣的就會有什么樣的。”

“不,”達尼洛說,“我不能再干了,我已經累得半死,結果還是不行。給我看看寶石花吧。”

“給你看倒容易,”銅山娘娘說。“只是看了以后你會懊悔的。”

“不放我出礦山嗎?”

“干什么不放!路是四通八達的,可是人們還是會回到我這里來。”

“請娘娘幫助我,給我看一下吧?”

銅山娘娘還是勸他:“也許你自己再做一次試試,就會達到你的目的!”她又提起普羅科比奇。“以前他憐惜你,現(xiàn)在該輪到你憐惜他了。”接著,又提起他的未婚妻。“姑娘的心就向著你,你卻向別的地方看。”

“我都知道,”達尼洛喊道,“只是我不看過這朵寶石花我就活不成了。給我看吧!”

“既然你這樣,”她說。“我們就走吧。達尼洛師傅,請到我的花園里去。”

她說完了話,站起身來。這時候,突然發(fā)出一陣巨響,好像天崩地裂。達尼洛一看什么巖壁也沒有了。周圍矗立著高大的樹木,只是那并不像我們樹林里那樣的,而是石頭的樹。有的是大理石,有的是蛇紋石的……啊,各色各樣的……但都是活的,有樹枝,有葉子。一起風,它們就搖擺起來,發(fā)出響聲,好像有人在撒碎石子。樹下面的野草也是石頭的。天青色的,鮮紅的……各種顏色都有……雖然看不見太陽,卻像太陽下山的時候一樣,一切都在閃閃發(fā)光。原來有無數(shù)金色的小蛇在樹枝中間游動,好像在跳舞。金光就是從它們身上發(fā)出來的。

銅山娘娘把達尼洛領到一片很大的空地上。地面上仿佛是平常的泥土,但上面卻生長著黑夭鵝絨一般的矮樹叢。在那些矮樹叢上面開著很大的孔雀石的綠色風鈴花。每一朵花中間都有一顆銻質的小星星。發(fā)著火光的蜜蜂在這些花上面閃爍著,那些小星星呢,發(fā)出細微的響聲,好像在唱歌一般。

“喂,達尼洛師傅,看夠了吧?”銅山娘娘問道。

“可是你決不能找到一塊可以雕成這花的石頭。”達尼洛答道。

“如果你自己能想出這樣的花來,我倒可以給你這樣的石頭,不過現(xiàn)在我不能給。”她說完揮了揮手。于是發(fā)出了天崩地裂的轟響,達尼洛又坐在原來的那塊石頭上,在那個洞里。風狠狠地打著唿哨,你得明白,已經是秋天了。

達尼洛回到家里,那一天剛巧是他未婚妻家里舉行晚會的日子。起先達泥洛顯得很高興:又是唱歌,又是跳舞,但接著就變得非常憂郁。他的未婚妻甚至害怕起來:“你怎么啦?好像參加葬禮似的!”

達尼洛答道:“我的頭像要裂開來似的。眼前盡是黑色、綠色和紅色。我看不見一絲亮光。”

晚會就這樣停止了。

按照風俗,未婚妻得和女伴們把未婚夫送回家去。可是他們住的地方只隔了一家或者兩家,路太近了。于是卡捷琳娜說:“姑娘們,讓我們繞路走吧。循著我們這條街走到底,再從葉朗斯卡亞街轉回來。”

她自己心里想:“讓達尼洛吹吹風,不知道會不會好過一些。”

那些女朋友們呢,還有什么說的……高興得很。

“正應該這樣送,”她們叫道,“要不,他住得太近了——就根本不能好好地唱伴送歌①。”

那天夜里很靜寂,外面飛著小雪花。這是最好的散步時光。他們就這樣出發(fā)了。未婚夫妻在前面走,未婚妻的女朋友和那些參加晚會的沒有結過婚的小伙子們,略微落在后面。姑娘們唱起伴送歌來。唱出來的歌聲卻是又悠長又悲哀,簡直和追悼死人的挽歌差不多。卡捷琳娜覺得這歌完全不對頭:“我親愛的達尼洛不聽這歌本來已經不快活了,她們卻想出好主意來唱這種挽歌!”

卡捷琳娜盡力想把達尼洛的念頭引到別的事情上去。固然達尼洛也說了幾句話,但沒有多久又感到難受起來。那時候,卡捷琳娜的女朋友們已經唱完了伴送歌,唱起快活的歌來。她們笑著,跑著,只有達尼洛一個垂頭喪氣地走著。無論卡捷琳娜怎樣努力想辦法,總不能使他快活起來。這樣,一直送到他的家里。女朋友和沒結婚的小伙子們都散了——各回各的地方。達尼洛不懂得風俗,又陪著自己的未婚妻回家,然后獨自回來。

普羅科比奇老師傅早已睡著了。達尼洛悄悄地點起了燈,把自己的兩只杯子拿出來放在屋子中央,站在那里細細地看它們。就在這時候,普羅科比

①唱伴送歌是俄國民間風俗。一個姑娘出嫁時,新娘的女伴們必須唱伴送歌。這種歌懷念姑娘時代的自由,

對未來的生活表示恐懼,對強迫的婚姻制度表示悲憤。它的曲調是悲哀的。

奇咳嗽了起來,而且是非常痛苦地不斷咳嗽著。他老人家,你看,到了這幾年身體已經完全垮了。他的咳嗽聲,好像一把尖刀刺著達尼洛的心。以前的生活全都勾起來了。他非常可憐這個老頭子。普羅科比奇咳嗽停了以后問道:“你把這兩只杯子拿出來干什么?”

“我看看,是不是到了該送出去的時候?”

“早該這樣啦,”老頭子說,“擱在這里白占著地方。反正你再也雕不出比它們更好的了。”

他們略微交談了幾句,普羅科比奇又睡著了。達尼洛也躺了下來,但他老是睡不著覺。翻來覆去,翻來覆去,終于又爬起來,點了燈。他把杯子看了一會兒,又走近了普羅科比奇。他俯著身子站在老頭子面前嘆了一口氣……

突然,他拿起錘子直向那朵蔓陀羅花敲了過去—一把它唏哩嘩啦地敲得粉碎。但是照廠主老爺圖樣雕出來的那只杯子,他卻連動也沒有動!他只向那只杯子中間唾了一口,就沖了出去。從那時候起,就誰也不能找到達尼洛了。

有人說,他發(fā)了瘋,死在樹林里了。也有人說銅山娘娘收他到礦山底下去做寶石師傅了。

但事實上卻是另外一回事,這只有留待另一個傳說來講了。①(李俍民譯)

①指《礦山底下的寶石師傅》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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